杜应强

  


我这一辈子别无所求,有时间画画就行了,能把画画好就行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--------杜应强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潮汕的歌者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-------杜应强画笔下的榕树品格及其它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南国有嘉树


潮汕是一个地域概念,也是一个文化概念。潮汕文化系粤东原居民文化与中原主流文化相融,进而吸收海外文化,尤其是东南亚地区的某些文化成分杂交而成,历经数千年积淀,源远流长而特色独具。在地域上,特指韩江三角洲一带,以前属于潮州府治,汕头开埠后逐步发展为现代中心城市,称谓上也随之衍化为“潮汕”。杜应强的家乡澄海由过去的县改为现在的区,隶属汕头市。潮汕地区民风纯朴,百姓儒雅温敦。气候温暖湿润,植被茂密葱茏,尤以榕树为其风水特征,遍布城乡。


明朝大学士黄道周著有《榕颂》:“南方有嘉树焉,厥名曰榕。其枝则蹇产磅礴,含云垂條。其叶则凝黝重碧,经霜不凋……”榕树属桑科椿,产于我国南方,也广泛见于南亚各国。泰国榕树的叶子很长。菲律宾、柬埔寨、马来西亚也都盛产榕树。吴哥窟为榕树所掩埋、覆盖,致使这一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观曾神秘地失踪过。广东新会有一棵榕树占地14亩,根连树,树连根,独木也成林。漳州市桥头村明代古城墙上有一棵榕树,连绵4华里,形成一道世界上绝无仅有的“榕墙”。


榕树四季常青,冠盖如云,以其实用性而大受当地居民喜爱。榕树气根尖端的生长点触及泥土或树干破损处得以吸收营养,长成根系,成为新树,可自繁成林,乃自然造化而极具观赏性,在南方城镇绿化中往往成为首选之树。


潮汕的村村寨寨,广大农村更将其视为“神树”,村前寨后常能见到古老的大榕树,守护着一方平安,它也受到村民的守护,民间流传着各种关于树的传说,逢年过节甚至祭以香火。


福州简称“榕”,市区内有榕树16万株。20年前我在福州见过榕树,难以忘怀,此次在汕头也算与榕重逢,自是欢喜。走在街头巷尾到处可见榕树。杜应强的家中也是榕树的世界,绿荫簇拥,满眼生机,爱榕、画榕、呵护榕乃先生平生所愿,其乐融融。


他的家有一个特别大的阳台,环绕着一间大画室,窗明几净,四季如春。阳台上植有多种花草树木,曲径回旋,如同园林一角,而以盆栽的榕树居多。有土生土长的当地榕,也有南来北往的泊来品。开紫花的叫苹果榕。最具装饰性、普及性的叫垂下榕,适宜盆栽,为各大酒店及旅游景点所广泛栽种。二十多年前,台胞回国探亲时带回一个新的品类叫黄金榕,现已推广普及,随处可见杜应强见过几十种榕树。据悉遍布海内外的榕树有上百种。为加深对榕树的理解,他计划在一片山地上植榕成林,力求多收集一些品种,营造一个赏心悦目的环境,在其间安心画画,在心境上静些、再静些,并进而实现笔墨境界上至纯臻美。


采访中,他用浓重的潮洲口音多次重复过一句话:“我这一生别无所求,有时间画画就行了,能把画画好就行了。”他的儒雅、谦和,待人以诚,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和感动。既为当代名家,我们何曾听到有谁说自己画得不好,而他却一再诚恳地表示,我画得不好,还需继续努力。在他身上,典型地反映着潮汕文化之深厚涵养,也是他几十年来画榕、学榕所获得的人格收获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拥抱潮汕大地


杜应强说一口浓重的潮州话,也知道外地朋友听起来吃力,只能歉意地笑笑,或借助笔和纸,写给你看。就其品格、秉性、气质,已逾耳顺之年的他也还是一张白纸呢,一脸纯真恬静的笑容,无染而诚恳,平凡随意,毫无名人的矜持感或傲慢气。他一生酷爱榕树,见过的大榕树有上千棵。越是大树越是宽厚,首先是俯首大地,然后才浓荫高擎,做人何尝不应如此呢。


“榕树画”确立了其绘画语言的个人面貌。潮汕大地的深厚滋养有益于艺术才能的极大发挥。我读他的作品,深感其成功源于热爱,对绘画的热爱,对家乡的热爱。他是无师自通,自学成才,能够走到今天,自成一家,名闻遐迩,全靠了执著与热爱,专心致志,满腔热情,风雨兼程,不改初衷。正如郭浩满先生所言:“他保持着一贯的平和心态,不逐名利,不作攀比,一直在自己的艺术领域里默默地耕耘,并从中寻找到人生的最大乐趣和满足感。这种执著的进取精神及对艺术事业的虔诚,使杜应强赢得了海内外美术界和收藏界人士的敬重。”


这期间,他有过各种各样的机会,到广州定居或是到北京发展,而家乡总能留住他,因其有榕树、白鹭、有潮州话,有海岛、山峦和小河沟,有无可穷尽的艺术构想、艺术热情。采访中他对我说,你要是能留下来住上几天就好了,体会一下潮州的山山水水,温润的气息跟别处就是不一样。


他的画便在寻找这种不同,表现这种温润。


在他迄今出版的20多种画集中,我打开由李可染题写书名的《杜应强山水画集》,所收作品依次分为“乡土田园系列”、“榕树与牛水墨系列”、“泉系列”、“海滨系列”和“综合系列”等。题材之丰富源于家乡风光之千姿百态,山水相依,画不完的锦绣旖旎,道不尽的挚爱之情。其优扬奔放的旋律美,扑面而来的清新气,足以令人陶醉,也足见画家对于国画艺术的独特理解和驾驭能力。


师法自然首先是热爱自然,在爱的沉醉中体会和美之音。作品《清晖》中大片苇丛随风摇曳,衬着一群白鹭,托起一轮明月,皎洁而硕大,把暖洋洋的辉光洒向苇塘,碧波荡漾,悠然而纯净。一群白鹭飞起来了,迎着月亮飞去,把人的思绪带向幽深而遥远的空间,去做如诗如画般的遐想。《红霞》之画面处理的多么美妙。红霞却是一丛苇草,为瓦蓝绿碧、几近幽暗的底色所衬托,红就红个透亮,蓝就蓝到彻底,靠着强烈的色彩响应、辩证关系,形成画面之美感、特质,又有动和静的对比,强与弱的互衬。就是这样一片土地,即便是最不起眼的苇草也一样披霞着锦,美不胜收呢。


《秋涧细韵》是泉的漫不经心,随遇而安;《琴泉图》是泉的跌宕垂悬,琅琅水击;《胜似春光》有水彩画之清雅,有油画之浓烈,却也不乏水墨之韵味,技法服从于情感需要,而于无法中呈现上乘之法,那便是创作时的无我两忘之境界,浓墨重彩,一派恣肆;《泥香》之泥在哪呢?在于画面的潜台词里,其意趣全然押在一个“香”字上,笔墨交响,一团灿烂,香之极至,如见辉光……更有《秋高图》、《初晴》、《秋声赋》、《秋鸣》、《水光无限夕阳西》、《海恋》等,无不生机昴然,彩墨渗融。由此可见,即使没有榕树系列,仅凭其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抒情之作,杜应强亦不失为当代优秀的山水画名家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情有独钟


可贵的是,杜应强于绘画艺术有着强烈的进取精神,充满激情,永不满足。由版画成功转向国画后,他向潮汕大地要灵感、要面貌、要特色,将重点锁定于画榕树。


1939年,杜应强生于澄海县洲头村,一座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庄,环境优美,民风纯朴,小桥流水,古宅翠竹。村头少不了大榕树,树下少不了大水牛,童年之欢乐和遐想便拴在树干上,也撂在牛背上了。他自小喜爱绘画,无师自通。上中学时接触到版画,开始拜陈望老师学木刻,14岁发表习作,题材便取之于家乡的榕树。


潮汕大地向来推崇神榕文化,无榕不成村,有村必植榕,顶礼膜拜,呼为“神树”,也即风水树。爱树被视为村规民约,世代相守。潮汕地区大大小小的村庄杜应强跑了不下八成,见过的古榕不下上千棵,几百年、上千年的都有,繁茂顽强的生命能量真是厉害,八百年、一千年,它就站在那里,年年岁岁、平平淡淡,却又分明有着历尽沧桑般的厚重感和挺拔气,无言而永恒地传递着自然精神、天地道义。大榕树的造型很容易使人为之激动。岁月、年轮也不知在上面刻下多少哲理和奥秘,足以令人穷尽联想。有的榕树被强台风掀翻在地,只要有气根抓住地面,很快又会生长起来,真是厉害。


年轻时画榕偏重于造型,强调视觉美,随后逐渐过渡到重味道、重神韵。作画时既不看照片,也完全脱开写生稿,全神贯注于万千榕树沉淀心头所形成的那种精神气度,那种蓬勃向上的生命活力,醉心其中,笔笔生发。随着画笔的不断深入,新的想法也不断涌现,不断地有所感悟、有所创新、有所发现-------新的笔墨表现,新的角度和样式等。在雅俗共赏的基础上追求学术含量和时代品质,以其清新纯朴的画面感,令人耳目一新。老华侨一看这个好,画面洋溢着的乡土气和亲切感令其在画前驻足良久,留连忘返。加拿大维多利亚艺术馆亚洲馆馆长巴里·蒂尔先生一看这个好,力促杜应强走出国门,参与国际间的文化交流,断定“榕树画”定会给世界一个惊喜。


哪些艺术品能够让人眼前一亮,过目不忘呢?个人风格之形成是一个艰苦的过程,成功的艺术家莫不为此付出过巨大努力。杜应强打开一扇橱柜门,给我看他拍摄的榕树照片,几十本相册排列有序,几十年的精心收集记录着跋山涉水的足履。千姿百态的榕树造型莫不是大自然的杰作,曾经给过画家多少启示和激励。他的画是家乡面貌的写照,是大自然的恩惠,也是他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追求。我读他的画,首先为其热情和勤奋所震惊、所感动。他画了那么多大榕树,林林总总,琳琅满目。那样投入、那般虔诚,每一幅都画得那样饱满、那般细腻。夜以继日,焚膏继晷。45岁转入山水画创作以来,他与时间赛跑,向自我挑战,以其专心致志、忠贞不二之精神,换来世所瞩目的艺术成果,其巨大的劳动量令人叹为观之。忠贞就是克己,极端地投入,不为名利所动,连领奖都不去,连个展都是朋友们张罗,场面上的事很少能找到他。活动少也才诱惑少,集中精力搞创作。


他靠写生起家,速写本盈筐累箱。少年时代,家乡的田头村舍,溪边滩头,大榕树下便留下了他写生的身影,春去秋来,乐此不疲,经常打着赤脚,到处奔波。午间,在榕树下吃点东西,小憩片刻,水牛专注的目光似乎深谙世事,令人心动。浓荫遮庇,万籁俱寂,世界真安静。就这样,他深深地爱上榕树和牛和家乡的一切。


通常,大榕树下总是有牛,是为潮汕特色,家乡一景,他也很自然地将两者一并收入画作,使之珠联璧合,丰富了画面空间及内涵,以牛的小衬托树之大,增强了透视关系及视觉效果。写生之外,他收集了众多与牛相关的艺术品,大大小小,摆满了橱架,也堆满了墙角,有铜牛、陶牛、瓷牛、木牛、石牛,有年代久远的文物,也有今日民间的手工艺品。随之,他作品中的牛日见精致、生动,虽不过寥寥几笔,造型却极为准确,栩栩如生。


1959年,杜应强被《汕头日报》录用,在美术编辑的岗位上工作了23年,画了大量速写。那时候印刷技术很差,照片及美术类作品印出来黑糊糊的,非常难看,需要靠速写活跃版面。工作需要恰与爱好相一致,杜应强的热情不知有多高,骑辆自行车成天下基层,跑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。


在我采访过的画家中,王西京是这种类型。叶毓中是这种类型。李宝峰也是这种类型。这批人所以特别能画、特别能吃苦,笔下题材广泛,造型能力极强,与近年来崭露头角的纯学院派画家恰成对照,互为补充,共同构成当代画坛的主力阵容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添补空白


以画种区分,杜应强的艺术成果分为版画和国画。他的版画作品《黎明》入选第五届全国版画展,莱比锡世界青年版画展。《南天丽日》获第六届全国版画展铜奖,入选西德国际版画展。《山村十月》入选第六届全国版画展,“中国百年版画展”。《万寿菊》、《彭湃组画》、《海风》、《山里的歌》、《根深·叶茂·枝繁》等作分别入选第六届、七届、八届、九届全国版画展,“中国版画百年回顾展”及众多国际、国内大赛、大展。作品《春》、《山村十月》等作品为中国美术馆收藏……三百余幅版画新作堪称硕果累累,已臻版画创作的巅峰状态。


1980年,他由日报社调入新组建的汕头画院,成为专业画家,其后任职画院院长达21年之久,团结一批老中青画家,为振兴当地的美术事业,繁荣美术创作,培养美术人才做了大量工作。


历史上,潮汕便是人才荟萃之地。近、当代更是涌现出一批艺术大家,人才辈出。画院的成立,使得一批卓有成就的老先生再续丹青,济济一堂。这批老先生当年大都求学于上海艺专和南京艺术学院,有的毕业后留校任教,如陈大羽;多数学成后归来,如刘昌潮、王兰若等人。艺术造诣都很高,画得都很厉害,在专业上对杜应强有很大的影响和帮助,为其由版画转向国画创作提供了客观环境。主观上,他也希望通过“转向”拓宽艺术视野及创作空间。纵观当代画坛,许多知名版画家成功“转向”的事例对他也有推动作用,促使其不失时机地抓住机遇,以实现艺术道路上的第二次飞跃。


他举例说,黄永玉是很有名的版画家。赖少其和石鲁也是版画家。李可染一向提倡搞国画的应向版画家学习,一学整体感;二学使笔如刀、刀透纸背;三学调子简洁,敢于打破常规。李可染的《万山红遍》便是对版画的极好借鉴,在他之前恐怕尚无一张国画鲜红如此。石鲁的《转战陕北》多厉害,在形式感上是否与版画有相通之处?他说,我最理解石鲁其人,他的艺术完全是民族的,来自生活而又高于生活,感染力太强了,真是厉害。李可染的作品师法自然,直接写生,与历代山水大家拉开距离,完全是一种新的东西,真是时代的产物。他说,我从画册上、作品中发现这两个人最厉害,作品最具原创性。相比之下,现在有些年轻人坐在家中画写生,吃下去不会消化,只能学个符号而已。


杜应强曾两次到李可染府上求教。他远学石鲁、李可染。近学王兰若、刘昌潮。在转向国画之后师承有法,斯须大进。尤其他于榕树上的情有独钟、锐意开掘,以其特有的绘画语言而独树一帜,为国画园地增添了新的时代篇章。


传统山水画中,榕树是一个空白,直到石鲁、关山月,他们画过榕树。李宝林等人也画榕树,却非主攻方向。杜应强则不同,他于榕树上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和努力,坚持创新求变,热情始终不减,作品数量巨大,并因此而名满天下。


杜应强画榕树追求形式美。造型、结构,选取什么样的角度最为赏心悦目?榕树放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最为生动丰富?白天、月夜、还是风雨交加的时候?他都曾一一尝试。观察越是深入,对树的理解也就越深,画面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,生出一些新的笔墨成分、笔墨效果,将其扩大开来,逐步形成其特有的表现方式。


我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画集中读到杜应强早期的榕树作品,风格极为写实,通过浓重的笔墨渲染,突出古榕的古朴、厚重感,粗壮的树干层次分明,极有质感,可见其造型能力极为扎实,画面所透着的乡土气息,亲切自然,又说明他对家乡生活是多么熟悉和热爱。


随后,他由写实过渡到水墨榕树。


杜应强探索到一种全新的艺术语境,并在这里进入自由王国,作画时既不对照照片,也完全脱离写生稿,全凭对树的理解而纵情运笔,随心所欲,可以从任何角度入画,可以是写实,也可以是写意。可以勾线,也可以是没骨,有评论家称之为“渍墨法”。以此法画榕可得去粗取精、删繁就简之妙,由形似到追求神似。通过对水的巧妙运用和把握,使之穿插生发,满纸化机,则古榕如同敞开胸怀一般,筋脉清晰,肌健饱满,神色昂扬,通体洋溢着勃勃生机和浩然之气。如《村口古榕》、《夏憩图》、《榕之梦》,如《榕厦》和《月上榕梢》等,他这方面的作品特别多,笔墨渗化,如诗如歌。《榕厦》为四屏巨幅,并排画了4棵古榕,枝干相衔、臂挽手牵,顶天立地般矗立沃野,思尽千载。墨分五色,无须其它。黑则极致,如同黑玉般晶莹剔透而又不失树于之肌理。白则耀眼,一尘不染,与黑白转换中实现空灵感和大气象。


杜应强画榕的第三个阶段可否称为意象榕树,无一定之规,有法也无法,是在综合基础上的提炼,由生活真实升华为精神追求,力求实现大众审美与艺术追求的一致性,实现题材单一与精神追求多样性的合谐统一。《榕荫清夏》、《榕魂》、《春江水暖》、《五月》、《江边》和《韩江古榕》等。这类作品也很多,既是对家乡景色的深切讴歌,也分明融入了画家对明天的几多向往和期盼,人们安居乐业,世间净土无染。这类作品的一大特点是墨色互动,以墨为主的榕树衬托以色为主的花树,前后呼应,相映成趣,用色热烈而张扬。除了花树与榕树间的叠放和穿插,榕荫下更增添生活小景,几间蓬舍,一圈篱笆,或是几条小船,一群白鹅,令人赏心悦目,分明世外桃园。


 
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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